欧阳文：特朗普胜选的冲击波及其前景
特拉普重返白宫将对美国民主政治产生持久冲击，而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他四年执政期在世界范围内掀起的冲击波更甚于对美国国内政治的冲击，甚至也可能对世界的长期走势产生深远而难以逆转的影响，进而在很大程度上重塑世界秩序。
美国大选尘埃落地，特朗普宣誓就职，正式入主白宫。从外部视角观察，美国新总统的就职演说难以为世界带来希望的光照。也许，如此评论特朗普演说过于苛刻，一个国家的总统演说，即使是世界最强大的民主国家，也只是对自己国家的选民负责而非面对世界公众。然而，历史使然，世界现实使然，美国在世界政治、经济、军事地位决定美国对世界的意义非同一般。对于形形色色的专制政权来说，美国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强大的外部威胁；对于饱受专制压迫的民众来说，美国是民主的灯塔，是自由与成功的梦想之地。对于欧洲及世界其他民主国家来说，美国是坚实的盟友，是民主阵营的领袖。
特朗普的就职演说集保守主义、民族主义、霸权主义于一身，这同他竞选纲领是一致的，并无新奇可言。但他的保守加激进的意识形态取向，他的极端民粹主义的施政方略，都会对美国社会和国际政治产生巨大而持久的冲击波。从美国国内局势来看，他已经宣布的各种激进的反移民、反建制、反程序，蔑视法治国的政策措施是否就是他所宣称的“黄金时代”的大致内容？他的美国“再次伟大”的民粹主义许诺是否真能够达到目标都还需要事实的验证。但是特朗普作为美国右翼中的右翼，民选领袖中的异数，他重返白宫传达给美国和世界的是广泛的担忧和空前的不确定性。整体说来，特朗普并无完整的政治蓝图，除了他在竞选中挂在嘴边的“让美国再次伟大”之外，我们看不到特朗普有何系统措施保证这一目标的实现。特朗普也没有为他的“美国伟大”勾勒出一个大体的愿景，何谓美国的伟大？一个政治上更霸气，经济上更富，军事上更强，领土更宽阔，社会更纯洁的美国？一个蔑视合作盟友，无视侵略，目无国际规则，哪怕是自己参与制订的规则的美国？一个总统权力膨胀，跳出分权制衡，鄙视、打压反对党的美国？
正常的民主政党轮替过程是一个纠偏和纠错的程序，而非对自己的前任的施政全盘否定。纠偏和纠错的机制之所以可以有效运转正是因为得益于民主体制的宪政框架、法治国家、公民社会、多元媒体的制度设计，左右各派政党都必须在民主制度的框架下运作，这即是我们常说的将权力关进笼子。特朗普属于有着跳出笼子冲动的领导人，但是跳出宪政的笼子，就会给美国甚至世界民主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他的四年执政对美国民主制度构成严峻考验。不过，我们有理由相信美国建国先贤创造的坚实的美国宪政秩序，相信美国公民社会的强大生命力，相信充分发展的独立媒体与公共空间，只要宪政机制运作正常，民主的钟摆仍将发挥功效，两年后的中期选举和四年之后的新的总统大选将重置权力制衡。
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特朗普执政在世界范围内掀起的冲击波更甚于其对美国国内政治的冲击，甚至也可能对世界的长期走势产生深远而难以逆转的影响。可以从三个角度观察特朗普上台之后的世界走势。
第一，中美关系。在众多的中文世界的观察者看来，特朗普上台可能带来的最为重大的改变将是中美关系，期望特朗普新政会给予独裁的中共统治致命一击。这一判断大致依据是2016年特朗普第一次执政伊始，对中国发动贸易战，揭开了中美对峙的新篇章，遏制住中国经济增长的势头。随后，随着中美冲突的持续，美国乃至整个西方社会逐渐意识到中共政权的经济实力的增长对国际社会的威胁，而致使整个地缘政治版图渐渐向围堵中共的方向倾斜。这一判断不无道理，但是此次特朗普重返白宫之后如何实施对待中共策略还需要进一步观察。一方面特朗普并没有一整套对华战略，另一方面特朗普执政显示出强烈的利益而非价值主导的特点，他会否为了利益而同中共交易而舍弃原则和价值？整体说来，美国关于中共对美威胁已经形成共识，中美对抗大趋势难以逆转。但是，围绕Tiktok的个案争议及其结局却在社会共识以特朗普本人决策之间投下了第一道阴影。
第二，关于俄乌战争。迄今为止所有特朗普的演讲和表态都显示他寻求以和平的名义舍弃拜登时期大力支持的乌克兰而与侵略者普京达成停火协议，然后将维持这一“和平”的担子甩给欧洲联盟。至于说俄罗斯违反联合国宪章、侵略主权国家的战争行为是否需要得到国际社会的追究，普京是否可能得寸进尺，继续西进侵略欧洲其他国家并不在考虑之列。也许，有人辩称特朗普以商主政，习惯于漫天要价，压倒对手，取得谈判主导权。不过，如何可以不分敌友，拿原则同魔鬼做交易？当年英国张伯伦、法国达拉第同希特勒签订“慕尼黑协议”前车可鉴，难道今天的乌克兰又会遭遇当年捷克斯洛伐克同样的命运吗？为美国孤立主义辩解的论者可能提出质疑：美国远在大西洋对岸，欧洲人难道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吗？这一质疑并非毫无道理，不过在如今俄乌战争的生死关头，美国彻底撤出真是明智之举吗？二战结束之后，美国在政治、经济、道义各个层面成为世界领袖，会同欧洲、亚洲各国制订战后以联合国为轴心的一整套国际秩序，斥巨资重建民主欧洲，在亚洲力挽狂澜，堵住苏联与共产中国的扩张，改造战后日本社会，成功在日本建立宪政，同时使台湾获得军事保障，为中华民族保留了一块共产化外之地。其时的美国，由于其开放和参与世界的取向，成为全世界希望的灯塔，其国力与影响力达致巅峰！这样的兼顾正义与利益的“美国伟大”，获得了渴望自由人们的尊敬和爱戴，这一可爱而非可憎、可怕的“美国伟大”，难道不是当今美国伟大的信奉者所想所欲的伟大吗？而只有为了狭隘的本国利益，拒绝同世界共利共赢，甚至牺牲他国利益的伟大才是伟大吗？同时，在二十一世纪，人类向太空、向火星进发的时代，孤立主义的，关门主义的，唯我独尊的“美国伟大”真地可以实现吗？
第三，关于同欧盟及其他美国盟友的关系。如果说美中日益强化的对抗是由于美国日益明确感到中国对于美国国家利益的威胁，而美国必须全力防范的话，美国与欧洲及其盟国间的分歧却源于另一层面。美国当然不会认为欧洲也对美国构成威胁，但是特朗普却觉得自二战以来，欧洲等盟友国无论是在经贸交流还是在战略合作方面都占了美国的便宜，侵犯了美国的利益，现在到了改变这一不公平的历史状况的时候了。换句话说，特朗普与欧洲的分歧实质是对现存世界秩序的态度的分歧。特朗普同普京、习近平一样，有着改变二战以来的世界秩序的冲动。当然，无论是普京追求的霸权秩序还是习近平东升西降的世界大变局，都是专制制度对民主体系的反动，与特朗普重塑欧美之间的关系难以相提并论。二战以来的世界秩序当然并不完美，战后八十年来，世界发生了深刻变化，现存国际体系亟待改革以适应新的国际形势，而实际上关于对现体制进行改革的呼吁也不绝于耳。不过，以霸权主义的方式，以美国优先的利益考量为意识形态指引来改变现状却只能是事倍功半，南辕北辙。最近在达沃斯论坛上中共代表丁薛祥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的讲话所透露的信息应该引起舆论的足够重视。丁薛祥在讲话中大打反对贸易保护主义之牌，将中共打扮成贸易自由与开放市场的维护者，而冯德莱恩则大谈现在是欧盟与中国建立更加平衡的关系的时候了。从这一信息看，特朗普的美国优先的口号为中共在全球舆论面前贬低美国提供了口实，同时也正在将欧盟推向敌对方向。
目前，在欧洲媒体上充满了有关欧洲面对特朗普的威胁，如何继续维持自主和独立，避免沦为彻头彻尾的美国附庸的争论。确实，欧洲目前处于二战以来最为艰难的时刻，普京发动的对乌侵略战争旷日持久，特朗普上台又使欧洲面对昔日盟友的背离。与此同时，欧洲联盟内部也经济困顿，人心涣散，极右回归。在这一背景下，特朗普与欧洲分道扬镳将置欧洲于生死存亡的危险关头。一方面在安全防务上欧洲难以摆脱对美国的依赖，另一方面特朗普式的民粹主义，马斯克对欧洲极右翼政党的支持都会强化欧洲联盟各国内部的民族主义情绪，增强欧盟成员国离心离德的倾向。当然，欧洲也不会束手待毙，欧洲能否成功回应多重危机的挑战？在世界地缘政治版图上，面对俄罗斯、中共、伊朗、朝鲜等国的专制联盟，作为民主阵营支柱的民主欧洲与美国相互激励，相辅相成，缺少任何一方都将独木难支。从世界民主前途着眼，欧洲的削弱并不符合美国的利益，也是对整个世界民主的重创。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欧洲如果能够借助特朗普冲击的变局，将危机压力转变为加强欧洲战略自主的动力，克服自身内部分歧，向政治联盟的方向迈出新的步伐则将是向大西洋彼岸的民主美国送去的世纪之光。